宋兆麟(后排左一)與鄂倫春族獵人
鄂倫春族婦女在揉皮子
獵民用的鹿笛和犴哨
鄂倫春人的祖先神像
1961年,中國歷史博物館廣泛征集民族文物,準(zhǔn)備舉辦一個鄂倫春民族文物展。當(dāng)時,有關(guān)這個民族的文獻記錄真是罕見得很。因為鄂倫春族生活在大興安嶺深處,歷史上很少有人進入原始密林中對他們進行調(diào)查。
那時,我剛進博物館不久,年富力強,加之大學(xué)時又參加過全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館里的領(lǐng)導(dǎo)就讓我和同事黃景略去鄂倫春人聚居地考察,同時征集文物。
10月,我們坐火車,經(jīng)齊齊哈爾、牙克石,來到呼倫貝爾的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zhèn),參加了旗里舉辦的慶祝國慶12周年和建旗10周年的慶典活動。慶典上有一個鄂倫春文化展,展出了鄂倫春人的生產(chǎn)生活用具、手工藝品等。展覽結(jié)束后,旗政府就將展品全部交給我們,贈送給中國歷史博物館。剛一出馬就收獲了這么多文物,這讓我非常興奮。
這之后,我們來到鄂倫春族的一個定居點——托河做調(diào)查。托河保留著比較完整的鄂倫春族狩獵文化,男人們打獵、捕魚,女人們則負責(zé)做飯、熟獸皮、用皮子做衣服等。女人縫獸皮衣時,用的針還是骨針,線則是野獸的筋。當(dāng)然,她們還用樺樹皮做各種生活用品,如籃子、盒子、筒子等。
有一天,有位獵民告訴我,他們的一個獵民小組要去打獵,問我敢不敢去?這么好的機會,我怎么會錯過呢?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11月16日,我和另一位伙伴先是坐馬車,又騎馬,走了很久很久,渾身都凍僵了,才找到位于一條河邊的狩獵營地。
獵民們5人一個小組,稍事準(zhǔn)備就出發(fā)去打獵了。臨走時,他們說:“你倆先烤火,過一會兒等著吃鹿肉?!蔽乙詾楂C民在開玩笑呢,不料,沒到兩個鐘頭,他們就回來了,提著大大小小十多只獵物,包括3只鹿、3頭犴、5只狍子、1頭熊和1頭野豬。這下,我算是見識獵民們高超的狩獵技巧了。
鄂倫春族獵手彪悍、好客,他們專門為我做了餅。這個餅可不同尋常,面是怎么和的呢?是在馬鞍上弄的,水是冰化成的。面和好后,放在火堆里烤熟,是真正的“燒餅”。用什么煮肉呢?用木頭支起一個大三腳架,架子頂上吊下來兩股繩,掛著鐵鍋。這種鐵吊鍋有雙耳,裝著木把手,與一般鍋不同的是,它的鍋耳不朝外而是朝內(nèi),木把手在鍋內(nèi)上方,這樣再大的火也燒不著。我想到,在江西曾出土內(nèi)耳陶鍋器,日本也有,可見這類器皿都是用來吊在篝火上燒水煮飯的。
獵民們把打來的獵物現(xiàn)剝、現(xiàn)割、現(xiàn)煮。由于都是快速進行,煮的肉里還粘著一團團動物的毛。肉煮到六分熟,大家便從鍋里撈起來拿刀割著吃,一口咬下去還血淋淋的。我哪兒見過這場面,遲疑著不敢吃。過了會兒,獵人急了:“再煮下去肉就毀了,有血有肉地吃著才香!”雖然我打小在農(nóng)村長大,也吃過不少苦,吃飯最能湊合,但眼前這鍋肉卻怎么也難以下咽。
好客的獵民見狀,只好對我說:“我給你做血腸吃怎么樣?”于是,他們把打回的鹿開膛,取出腸子在雪地上簡單地洗了洗,用鹿血灌制成血腸。我小時候吃過豬血腸,對這個還能接受,只覺得鹿血腸吃起來新鮮可口。
晚上,吃飽喝足后,獵民們在篝火旁脫掉上衣,烤暖了前胸后背,鉆進犴皮和狍皮做的睡袋里蒙頭大睡。我?guī)У难b備不夠,獵人們就把他們的皮大衣都堆在我身上。可在零下40多度的寒夜里,我還是被凍醒了。鄂倫春人的獸皮睡袋真是一大發(fā)明,毛朝里、皮朝外,暖和極了,我覺得美國大兵用的鴨絨睡袋就是仿照這個做的。
這次出獵,我仔細觀察了鄂倫春人的狩獵習(xí)俗。獵人們大多槍法好,一槍過后,獵物應(yīng)聲而倒。不過,更絕的是他們在冰天雪地里狩獵的技能。通過雪上的足印、糞便和被撞折的樹枝等,他們就能準(zhǔn)確無誤地判斷什么動物經(jīng)過,往哪個方向走了,要多久才能追上。
在考古學(xué)上,狩獵文物出土很少,更沒有發(fā)現(xiàn)大規(guī)模的聚居地。跟著鄂倫春獵人走一遭,我明白了,原來動物隨季節(jié)、食物而遷徙,而獵民追隨著動物游獵,本就居無定所。
狩獵經(jīng)濟造就了鄂倫春人與眾不同的物質(zhì)文化,他們的吃穿用住都來源于此。鄂倫春人從帽子到衣褲、鞋襪、被子,乃至住所“仙人柱”,以及水桶、口袋,都是用獸皮制作的。而獸骨,可制成工具、筷子,獸毛則用來搓繩、編網(wǎng)套等。
我在鄂倫春人聚居地待了呆了3個多月,收集了約1000件文物,囊括了狩獵文化的方方面面,包括狩獵和采集工具、樺樹皮制作的器具,以及鄂倫春人信奉的薩滿教的神器,如天神、地神、馬神、鹿神等木刻神像,種類繁多。那時,人們還沒有文物概念,獵民們也很淳樸,我看見的感興趣的東西,他們都慷慨地讓我拿走。
不過,我離開的時候,有個獵民給我出了道難題。他說:“你戴的手表不錯,能送給我嗎?”要知道,那時手表很難買,而且很貴,要花好幾個月的工資,更何況我的還是塊外國表??墒?,住在深山里的獵民兄弟并不知道這一點。我心想:“我拿人家的東西那么隨便,人家想拿我的,我能拒絕么!”于是,我一咬牙,“裝闊”似的遞給他:“拿去!”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1991年,我重返故地,發(fā)現(xiàn)鄂倫春族社會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獵民變?yōu)檗r(nóng)民,他們的吃穿用度看上去和漢族人無異,他們的狩獵文化已消失殆盡。當(dāng)?shù)亟俗恋亩鮽惔鹤宀┪镳^,但卻找不到可陳列的文物。我建議他們把我當(dāng)年收的文物借來復(fù)制,把我們那時拍的照片拿去翻拍。那時,我才深刻地認識到,那次民族調(diào)查與文物收集有多重要。年輕時,我是并沒太意識到這一點的。
社會的劇烈變遷,使大興安嶺“一匹獵馬一桿槍”的景象一去不返。有感于此,1991年故地重游回京后,我就找到我當(dāng)時的詳細筆記,完成了《最后的獵鹿者》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