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喜歡歷史、地理和旅游,我平時對反映各地風物的古今書籍很有些興趣。前不久看到一些關于武陵山區(qū)土司遺址的報道,于是便上網搜尋了不少相關的讀物。其中,一本名為《容美紀游》的史籍,尤其令我著迷。
時光倒流,300多年前。那位生長于東部文明昌盛之地的漢族文人抵達了尚蠻荒且閉塞的武陵山區(qū),數月身臨其境的感受體察之后,再予以細致傳神的文字記錄,于是便給我們后世留下如此的文本:
“容陽古桃源,大塊之秘奧。茫茫迷津子,極夢不能到……”
顧彩,這位江蘇籍戲劇作家在傳世之作中感嘆抒懷。清朝康熙年間,他游歷鄂西南容美土司地區(qū),隨后撰寫了這本3萬多字篇幅的散文體游記——《容美紀游》。
按圖索驥。通過網上查詢,我知道了容美(米)。它是古老的土家語,意即“姊妹居住的地方”。古時候,容美土司所轄的容米部落屬巴人廩君的一支,早期活動于湖北長陽武落鐘離山以及清江南岸的容米峒。后來,他們沿清江等河流不斷往上游遷徙,最終棲息于溇水河兩岸的鶴峰?!叭菝揍肌?,或許是這個部落離開鐘離山以后心儀并定居下來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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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桃花源,傳說中的土司……抱著強烈的好奇心,我捧起這本薄薄的《容美紀游》,沉浸于武陵歷史的長河中。
天高皇帝遠。曾經火爆、當時已被清廷禁演的《桃花扇》,據說在遙遠的武陵山深處容美土司轄境內頻頻上演,大受歡迎。這虛實不定的消息隱隱約約由西至東傳過來,弄得那個原作者孔尚任好不激動、浮想聯翩。就連他的摯友、文人雅士顧彩,也跟著心潮澎湃,恨不能朝發(fā)夕至,去容美一探究竟。
“只因跨鶴遲仙馭,倘許漁郎再問津?” 1703年,應容美土司田舜年的盛情之邀,顧彩啟程朝西向南,渡過長江,歷經艱辛,總算踏進容美的地盤。
“山環(huán)水繞,如十二翠屏,桑麻雞犬,別成世界,人居疏密,竹籬茅舍,猶有避秦之遺風焉!”容美的山川風物,沒有讓遠道而來的顧彩失望。眼前的秀美風光和古樸民風,果真無疑于“處處云連屋,家家水抱村”的“世外桃源”??!
假若進入容美之前,顧彩對其“古桃源”的境界還將信將疑的話,那么在容美待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之后,眼見為實的他已經被深深打動。
在一首名為《山家樂》的詩作中,顧彩以白描的手法刻畫了他眼中的容美。而在另外幾首詩詞里,陶醉不已的他還寫到了稱得上童話的種種境界:“聞說避秦諸父老,月明還步出林來”,甚至“虎不傷人堪作友,猿能解語代呼童”等等。
密林深處,高山大河之間,天性浪漫無羈的顧彩與喜好舞文弄墨的田舜年,可謂相見恨晚。 “采茶復采茶,不如去采花”。朝夕相處的賓主二人,時而夜作東山弈,朝談細柳兵;時而隔嶺篇章相應答,入席咂酒品山珍;時而連騎游覽勝景,聽歌月上中天……唱和歌詩,切磋翰墨,情投意合的他們其樂融融!
“人言此是桃源地,不信桃源如許奇”。從未睹真容前的揣摸猜測,到入鄉(xiāng)隨俗的感同身受,顧彩的經歷與那個漁郎頗有相似之處。……深深融入到容美山川自然和風情民俗之中的顧彩,“此中為客久,童稚盡知名”的顧彩,終究把容美視作了“桃源”夢境!
茶葉、蕨根粉、核桃、蜂蜜、黃連,當然還少不了土家織錦西蘭卡普……帶著田土司贈送的滿袋滿筐的土產山珍,與來時一樣爬山涉水,顧彩踏上了歸程。長達4個半月的容美行游,圓滿地劃上終止符。相見時難別亦難!于是,在餞行宴席之上,苞谷燒酒數巡過后,威嚴的土司田舜年變得更加率真,情不自禁“泣數行下?!北旧砭蜐M身文人氣質的顧彩,此刻更是多愁善感,“相持而哭失聲”地與土司府中上下人等難分難舍。
沒有人會想到,這次非同尋常的游歷,成就了我國民族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而容美境內的勝景、山民之生存方式和土司統(tǒng)治制度等等,也被《容美紀游》較為全面深入地予以記載。在后人眼中,文筆優(yōu)美、考證詳盡的《容美紀游》無疑是“有關容美歷史文化的第一部人類學田野調查報告。”正是因為有了《容美紀游》,雖說遠在萬水千山之外,容美仍被無數中原文化人視為“桃花源”般的“圣地”。
“寧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風塵仆仆回到齊魯故地的顧彩,不顧舟車勞頓,迫不及待地向老友孔尚任一遍又一遍地講述他的容美之行。情景交融的描述,聲情并茂的感慨,帶給后者深深的震撼。感染至深的孔尚任,滿懷向往地在《桃花扇》中動情寫道:“楚地之容美,在萬山中,阻絕入境,即古桃源也。”遠方的蒼茫大山大河間,有未曾謀面的眾多知音。
三個世紀之后,我在課余時間讀著《容美紀游》,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除了跟著顧彩去感知已成歷史記憶的風情,感知面貌似乎依舊的山水,更對傳說中的“土司”抱有強烈求知欲。網上的資訊告訴我:作為半封建半奴隸制政體的田氏土司制度,盡管或主動或被動地向周邊漢族及中原王朝學習,相繼建立一整套禮樂、兵刑等制度,推動了山地文明的發(fā)展,對武陵山區(qū)影響重大而久遠,但“古桃源”怎會完美無缺?容美土司非人道的統(tǒng)治,便表現出這種制度的局限性、落后性。
因了巧合的機緣,關于東部與西部、漢族與少數民族相互認知和互動的宏大命題,《容美紀游》不經意地創(chuàng)造出一種真實生動的境界——如同“古桃源”里的《桃花扇》!在真切與虛幻之間,顧彩通過《容美紀游》傳揚了容美“古桃源”永世之美名。
閱讀和請教,使我對容美有更多深入的了解,并且逐漸產生更加濃厚的興趣。當然,對于讀書有限和行游極少的我來說,《容美紀游》其實還是一部尚未真正翻開的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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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紀實的描述還是抒情的吟唱,顧彩那些關于容美土司時代自然、文化、社會的刻畫,為后人追溯容美時光提供了生動形象的參考坐標。
在網上閱讀《容美紀游》,終究只是“神游”而已。今年夏天,我總算有了機會到容美實地一游。
這里是武陵山腹地、大山深處的湖北省鶴峰縣。狹義的容美土司王城,在縣城一二十公里外的屏山。通往那里,有一條鄉(xiāng)村公路和旅游專用公路。前段路曲折蜿蜒在田舍人家之中,后段路嵌在絕壁之上極險。
“嗚呼!蜀道難其難,未必如屏山!”難怪,當年顧彩走過這里之后感嘆不已。
“有大山壁立如屏,其高千仞,色如蔚藍,白云朵朵綴其上,宛如巨幅青錦繡成白牡丹,真奇觀也?!庇H臨實景,我才知曉顧彩寫景狀物并不夸張,景如其文。
群峰間的屏山,山間小盆地,不大的村落,雞犬聲中竟透出些許與世隔絕的氣息。破舊的石頭屋木板房、半熟的莊稼和樹林雜草,掩埋著輝煌的過去。這個爵府遺址,不過是土司王城的一角。鶴峰的一位長輩,親自給我作導游。他告訴我說,土司田楚產曾在幽深陡險的屏山大規(guī)模建造爵府,縱橫交錯連起來超過了好幾里長,各類手工作坊、學堂等應有盡有,集容美的行政、軍事和文化中心為一身。其殿宇之宏偉,建筑面積之大,在西南諸土司的衙署中無不數一數二。
“攬勝頓開新氣象,藏書別構小乾坤?!本舾浇凶靶±觥?,其實是高不過三四十米的石頭山。居高臨下,俯瞰整個屏山、溇水河,遠山近水雄奇,好一番“人從天半語,月在下方晴”的壯觀景致。此情此景,叫人胸中如何不生發(fā)氣象萬千?
小昆侖山峰腳下不遠處,兩塊相距兩三米遠的天然巨石穩(wěn)穩(wěn)當當地立在一塊面積不過半畝的臺地上。左側那塊,田舜年手書石刻的“山高水長”依舊清晰,筆鋒遒勁有力。苞谷秸稈和荒草密布的田間地頭,就是曾經的天然戲院。在這里,田土司陪同顧彩等各方賓客觀賞《桃花扇》,時不時也演地方戲;作為超級發(fā)燒友的顧彩,還手把手地指導土家女排演自編的《南桃花扇》。說著土家話、身著土布衣的秦淮女子李香君和南明復社公子侯方域,有板有眼地在陌生的大山中把家國情仇來演繹,幻如夢境。果真是“九峰(田舜年)宴客,女優(yōu)恒演《桃花扇》侑酒”。
眼前的屏山土司爵府遺址,雖說只是當年容美土司王城的一部分(鶴峰縣境內還有土司的南府、中府等治所),卻見證了土司制度的整個歷史。
興起、鼎盛、衰亡。自元朝開始,田氏土司統(tǒng)轄容美地區(qū)長達數百年,總面積廣達五六千平方公里。鶴峰的這位長輩對當地歷史人文頗有研究,他指點我把眼光從容美延伸,拓寬到周邊的唐崖以及湘西的老司城遺址,去關注整個武陵山區(qū)的土司。由此,歷史特別的一幕呈現于我面前:曾幾何時,湖廣地區(qū)五大土司之一的容美宣慰司勢力最大,在整個湖北境內品級最高、所轄地域面積最廣。然而,羽翼日豐且反復無常的田氏土司早已為清廷所忌憚。從康熙帝“破格懷柔”授印加封,到雍正皇帝“楚蜀各土司,惟容美最為富強”的定論,再到雍正龍顏大怒朱批改土歸流“不容稍緩矣”,直到清雍正十三年末代土司田旻如于四面楚歌中上吊身亡,其近親和大小土官被悉數流放……斗轉星移,山水深處,看似偏遠閉塞,殊不知神經末梢的細微舉動,卻無不敏感地牽動著朝廷的中樞。武陵,不再是隔世的“桃源”!
當初那般繁盛的土司王城,我卻只看到依稀的斷壁殘垣。而屏山的這些尋常人家,姓氏多且雜,早與當年的土司家族毫無瓜葛,都是從外地遷來的移民。游覽過程中,不時有正進行現場發(fā)掘的文物考古人員。發(fā)掘成果喜人,栩栩如生的大小石雕以及或粗糙或精致的瓷器,還有曾經恢宏的爵府廳堂的地基等,都得以天日重現……
恍惚間,我似乎實現穿越,真的回到了容美時光。
離開鶴峰時,我又聽說有位記者考察此地后曾提出創(chuàng)意:打造武陵版的《桃花扇》——由各族民間鄉(xiāng)土藝人按照當地柳子戲的程式、風格等,排演《桃花扇》,并在屏山的“山高水長”天然劇場長期駐演……這位記者,甚至想好了一句形象的廣告語:游容美“古桃源”,賞武陵《桃花扇》!
對此,我好生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