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山深處的特克斯,美麗是矛盾的:一邊是美麗神奇的烏孫河谷,一邊是神秘的八卦城。這里,還曾生活過兩位漢朝公主。
即使在新疆這樣文化豐富多彩的地方,特克斯的文化也算得上是很多元的:走在街邊戴著高高哈薩克帽子的老人是“烏孫”(古代游牧民族)的后裔,而這條街道的名字——坤街卻是“八卦”(漢族)城的……
一個烏孫河谷的王國如何修建成了八卦城,傳說莫衷一是。有說是金代著名全真道掌教真人丘處機游歷天山,經過特克斯時建下了這座城的輪廓。也有人說是民國時期的“新疆王”盛世才的父親在這個輪廓上設計了八卦城并修建完成。我查找資料,總覺得此事還需琢磨。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特克斯因為八卦城的構造更增添了神秘色彩和韻味。
漢朝嫁給烏孫和親的兩位公主,是細君和解憂。當時漢朝與匈奴連年征戰(zhàn),就想聯(lián)合更西邊的烏孫共同抗衡匈奴。細君公主雖然在歷史上很有名,但嫁到烏孫只生活了五年就溘然長逝。接替她嫁到烏孫的解憂公主留在烏孫50年,嫁了烏孫的三任國王,生了五個孩子。有趣的是,她的一個兒子接替了莎車王,一個女兒則遠嫁龜茲(如今的庫車)。漢家公主的風采如今已留在史書里,細君公主紀念碑則聳立于烏孫故地的特昭盆地。
特克斯是詩性的。這種詩性蘊藏在特克斯的山水里,存在于特克斯人的生活中。
頭次感受特克斯,是在一個突然組織起來的聚會上。我看到席間的十個人,個個身懷絕技,涵蓋了詩人、歌手、冬不拉手、呼麥歌手等身份。晚九點開始的聚會,唱了一首又一首,居然不重樣地一直唱到次日的凌晨三點。
那一晚,我不僅沉浸于哈薩克語的瑰麗之中,也為特克斯人的情懷所打動。那天唱過的歌,席間說過的勸酒詞,儼然是一首首詩。如果翻譯出來,必然美感盡失。可如果你懂得哈薩克語,那天的意境只怕會讓你沉醉不醒。
這是我剛剛離開校園加入哈薩克族社交圈。后來,我參與的機會多了,才發(fā)現(xiàn)哈薩克族的餐桌文化非常發(fā)達,待客禮儀、勸酒詞、詩歌種種都有自己的講究與規(guī)范。即便如此,每逢回到特克斯,我還是會被民間詩人們所打動,他們所彈奏的樂器、所吟唱的詩歌,都讓我陶醉。但如果你夸獎席間的某位,詩人們必定連連擺手——這只是無聊時打發(fā)時光的小玩意,不值一提。
特克斯有六個鄉(xiāng)鎮(zhèn),哈薩克語名字個個都有考究。用我們生活的第四鄉(xiāng)喬拉克鐵熱克舉例,是“斷木”的意思。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命名,但是想到斷木兩個字便覺得很有意境。
“斷木”的隔壁是柯爾克孜族人生活的“闊克鐵熱克”,后者翻譯起來就是“青木”,與“斷木”實在算得上是一對堂兄弟。
在特克斯那種讓人著迷的美麗里,柯爾克孜文化也占著大功勞。
柯爾克孜人熱情好客,即使是對孩童也照顧周到。他們用小麥釀造的孢孜酒口感醇厚,有一定的酒精度,卻老少咸宜。造訪柯爾克孜人家里,常常能喝到這種美味的飲品。
柯爾克孜人有自己引以為傲的民族驕傲——著名作家欽吉斯·艾特馬托夫(1928年—2008年)。他集作家、外交家、官員等身份于一身,是個傳奇人物。當然,更被人知曉的是英雄史詩《瑪納斯》和居素甫·瑪瑪依。《瑪納斯》2009年被列入聯(lián)合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進入了世界的視野。居素甫·瑪瑪依則是當代的《瑪納斯》演唱大師,完整的《瑪納斯》有23萬行,大師有一次完成演唱曾花費了1320天。
如果一個民族需要兩張名片,柯爾克孜族人就擁有了欽吉斯·艾特馬托夫和《瑪納斯》兩張世界名片。
我去“青木”鄉(xiāng)的那天,汽車開到一處岔路停下來。下車休息的時候,我才看到路口放著一截橫倒的木樁,直徑大概有50公分,車上的乘客都大咧咧地坐在木樁上歇起腳來。
車上一直沒怎么說話的柯爾克孜族老奶奶掏出一根香煙,悠閑地點燃,就開始吸起來。伊犁的年長女性多有吸煙的習慣,早年都抽煙葉。如今大多數(shù)商店里都有這種香煙售賣。
奶奶看我一直盯著她,就用柯爾克孜語說:“當年我老是牙疼,老伴說抽煙能止疼,我就吸了吸,結果牙不疼了,我卻上了癮。我抽了50年了。”我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因為我碰到十個吸煙的伊犁奶奶,八個都說是自己因為牙疼才吸上癮的。一開始我還信,后來就“免疫”了。
當然我聽了還得忙不迭的點頭??聽柨俗握Z那種近乎撒嬌的比較短促的語調特別讓人著迷,雖然聽不太懂,我還是和老奶奶聊了半天。
奶奶發(fā)揮柯爾克孜人特有的熱情,告訴我人們多年前第一次見到汽車時的情景——嚇得四處亂竄,遠處的人都以為汽車失控了。
吸完一支煙,奶奶把手搭在兒媳婦——一位50來歲的阿姨胳膊上,氣定神閑地上了車。人剛上齊,司機立刻一腳油門,朝著“青木”鄉(xiāng)出發(fā)了。
到了特克斯,如果再說此處風景秀麗,就難免落俗了。
在特克斯,我常常忙著到處赴宴,所以美景看得不多,難忘的有闊克蘇溫泉、喀拉峻草原和讓人念念不忘的新光牧場。
要說特克斯的詩性,我覺得新光牧場是一處絕佳的縮影。牧場在山中,群山環(huán)繞,一排民居挨著道路整齊排列,靠著房屋的是每家每戶的耕地,耕種著作物。屋前碼放著草料,圈里是幾頭牲口,哞哞叫著,讓人心生歡喜,只覺得多了幾個知音。
我去的那天,碧空如洗,雖是深秋,卻難得的清爽。群山之間,唯有一條伸向遠方的砂石路,幾十處安靜的民居與一路奔波的我們頓時成為鮮明的對比?;谢秀便保@里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新光牧場的老人個個身材魁梧、體格健碩,話不多,閑時裹著羊皮褥子在屋前曬太陽。孩子們則皮膚黝黑,常常掛著兩抹已經龜裂的高原紅,羞澀安靜又一派天真。偶爾摸進來問母親要食物,母親便塞一兩塊餅干打發(fā),他們就乖巧地溜出門了。在這里,招待客人時,把孩子打發(fā)出去不打擾到客人,是每個家庭的必修課。
這里的女人都有種獨特的美。她們不施粉黛,卻總是穿著整齊。她們不穿城里時興的服裝,總穿著棉布裙子配馬甲,系著頭巾。她們寡言少語,總是忙忙碌碌做家務和接待客人。只有在女人堆里,她們才會興致勃勃地討論如何待客、如何裝飾房屋、如何帶孩子等等。
新光牧場的時光過得很慢,我在田地間踱來踱去,在房屋中來回張望,和牛說話,和狗聊天,和雞打招呼,可這一天的日頭也才過去了一半??晌也⒉挥X得無聊,群山回響,天地之大,處處是新趣味。我當然不會傻兮兮地說:“真好啊,我想留在這兒”——那是游客喜歡發(fā)的感慨。
我在這里,總是充滿幻想。雖然早就遠離了這樣的生活,但我知道我的根是這里的,我的先人都曾經是這世外桃源自如來去的自然之子——建造房屋圈舍,種植作物圈養(yǎng)牲畜,他們在偉大的自然之中躡手躡腳地探索生活的可能。嘿,那真酷!
幾年前,我認識了特克斯的青年詩人俄不拉音,他總是跟我提起自己的故鄉(xiāng)。那是另外一個世外桃源——庫什臺。有人說那里美到令人失語,我總也不能去看一看。
但是,我總是想象,在我還未去過的那些世外桃源里,人們還在與自然朝夕相處。他們摩挲土地,親近牲畜,感受微風,也為突如其來的大雨發(fā)愁。我仿佛看到另一個平行世界里的我,那一定不是在北京忙著敲擊鍵盤的我。
遠離特克斯的夜晚,在京城的燈火中,我總是想起席慕蓉的一首詩:
海月深深/我窒息于湛藍的鄉(xiāng)愁里/雛菊有一種夢中的白/而塞外/正芳草離離/我原該在山坡上牧羊/我愛的男兒騎著馬來時/會看見我的紅裙飄揚。
我只是曾經在特克斯暫居,但我深感:特克斯不是我的他鄉(xiāng),而是我的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