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史距今久遠,但為人樂道。因由無他,秦在中國歷史上首次建立起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王朝,影響歷二千年而不墜。秦王朝統(tǒng)治雖只有十五年,但秦自立國東進,經歷了數百年的努力;秦統(tǒng)一雖推功皇帝及宗廟,但空前成就的取得,包含著功臣勤吏與廣大民眾的付出。透事見人,由人觀史,構成理解這一重要歷史的佳徑所在。近日,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王子今著《秦史人物論稿》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本書通過考察在秦史舞臺上扮演重要角色的歷史人物,增進了我們對秦史與秦文化風貌的認知。
用人物考論構建秦史新圖景
人物論評,歷代多有。諸君翻檢《蘇軾文集》,一定對東坡《秦始皇帝論》《韓非論》《論商鞅》《論始皇漢宣李斯》等“論”人短文印象頗深。近代以來的專題人物論評,大家易于聯(lián)想的或是張恨水《水滸人物論贊》、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這尚屬文學人物的集評。其實,人物研究也是歷史學的重要學術領域,方詩銘《三國人物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孟祥才《秦漢人物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秦漢人物散論續(xù)集》(山東大學出版社,2019年)便是考論有關歷史人物的論作,王子今教授此前也出版有《秦漢聞人肖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而專論秦史人物的學術專著,當推本書為第一部。
以人物為論題的著作,因人物及其活動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多使用“散論”語詞的書題。本書有所不同,特別是篇章設計與篇序安排,展現(xiàn)作者對秦史的整體把握與深刻思考。全書由25篇文章組成,依時序將秦封諸侯至并兼天下的歷程基本涵蓋,構建起一部關聯(lián)主要事件的秦王朝建立史。第一篇選取“秦文公與史敦”,予人滿篇新意之感,然作者用心不止于此?!妒酚洝肥茄芯壳厥返幕镜浼?,司馬遷所據相關核心史料乃是《秦記》。至于《秦記》的出現(xiàn),又與秦國第二代君主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紀事,民多化者”存在密切關系。而秦文公問夢的對象史敦,是第一位見諸史籍的秦國史官。理清歷史撰述與史官活動,秦史大幕徐徐展開。而第十一、十二篇分論戰(zhàn)國后期的白起與鄭國。初看毫無關聯(lián),如若分析,前者用兵,后者用間。前者反映秦的外部戰(zhàn)爭,后者呈現(xiàn)秦的內部建設,一個攻出去,一個引進來,農戰(zhàn)并重,相輔而成。第二十四、二十五篇考察“避秦商山”的四皓、“秦非吾友”的孔鮒。作為反對秦政的人物,他們的所思所為又代表道家、儒家的態(tài)度立場。兩篇不僅完好收束全書,而且可與李斯篇對讀,以觀三家升降。既往歷史光束未能充分照及之處,被作者敏銳捕捉,秦史景觀更顯錯落有致。
歷史人物的活動離不開具體的歷史舞臺。時間線索之外,作者充分重視與人物相關的地理空間、區(qū)域文化、交通路線等要素。商鞅與咸陽、白起與長平、嫪毐與太原郡、呂不韋與河南、趙佗與龍川、四皓與商山等論題設計,反映作者對人物與歷史空間關系的洞見體察。
時空一旦確定,人物便登場了。周太史儋見秦獻公,預言周秦復合、霸王將出。獻公子孝公即位,“布惠,振孤寡,招戰(zhàn)士,明功賞”,懇切求賢。秦國能否真正崛起?商鞅能否一展所學?邦國命運與個人命運在此刻匯聚。孝公時,秦都自西徂東,已由林牧帶進入農耕區(qū)的邊緣。商鞅把握住秦國發(fā)展的關鍵方向,變法以“墾草”為第一令。至于遷都咸陽,更使秦都復由邊緣而進至農耕區(qū)的中心。荀子云“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正肇端于此。而一統(tǒng)后,秦焚滅《詩》《書》,追求功用,又引發(fā)關東士人“秦非吾友”的普遍對立。待陳勝奮臂一呼,揭竿反秦,向稱“吾為無用之學”的孔子后人孔鮒竟抱禮器往歸,不惜懼死陳下。在那個風雷激蕩的時代,一介書生令人敬重地書寫出自身積極有為、決然不悔的心聲。
由個體描摹追尋秦史大問題
作為謹嚴的學術著作,本書所論,多富創(chuàng)見,下援舉數例,并略作補證。
秦武王與力士?!妒酚洝肪砦濉肚乇炯o》云“武王有力好戲,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至大官”。作者分析早期“力士”故事,指出秦史所記“力士”的事跡最為密集,凸顯秦文化中的“尚力”“恃力”傳統(tǒng)。作者既細心留意“對于‘力士’文化局限乃至‘尚力’文化傾向之是非的認識,也較早見于秦人言論文字或在成書于秦的論著中發(fā)表”,同時又給予歷史性的分析,“秦政的‘尚力’風格,在獎勵‘力耕’方面也有突出體現(xiàn)”,“‘力士’之徒地位的上升和影響的擴大,是在‘諸侯以力征相尚’的時代背景下發(fā)生的歷史現(xiàn)象”。有趣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秦“力士”的歷史命運并不相同,活躍階段也不限于武王一世。如任鄙在昭襄王時期仍然扮演重要角色?!妒酚洝肪砦濉肚乇炯o》、卷一五《六國年表》記秦對外攻戰(zhàn),于昭襄王十三年條下特錄“任鄙為漢中守”。這一略顯突兀記錄,意味深長。魏冉為相之始,實際舉用了兩位重要武將:白起、任鄙。白起負責對三晉的戰(zhàn)事,主攻;任鄙負責對楚的防御,主守。這與魏冉主政初期“攻晉備楚”的戰(zhàn)略,息息相關。昭襄王十九年(前288),有關篇章又特錄“任鄙卒”,除人物著名之外,漢中備守的重要,顯然更是主因。馬非百《秦集史》說“大抵當日秦國情形,每一執(zhí)政當國時,必各有其自己所最親信之人為之將。如魏冉為相,則任舉白起為將”,所論精當,唯白起下似可補一任鄙。
鄭國渠的命名。作為秦國在統(tǒng)一前夕修建的著名水利工程,鄭國渠名聞天下。而作者獨辟蹊徑,恰恰關注命名。本書提示“以設計、規(guī)劃、組織者的姓名命名工程,‘鄭國渠’有始創(chuàng)的意義”。作者進而分析“因命曰”三字的表述,推知命名“應當是秦國執(zhí)政當局”,“體現(xiàn)了秦始皇的行政風格”。這為認識秦文化的特征,提供了新鮮又別樣的例據。我們還注意到,《史記》卷二九《河渠書》云“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間說秦”?!扒刂门d事”一語,同樣不宜忽略?!冻鯇W記》卷六《涇水第九》引《史記》曰“韓聞秦之好興利”?!堕L短經·七雄略》注“韓惠王聞秦好事”。從后者注引省略“興”而存“事”字,原作“興事”,含義與“興利”通?!抖Y記·王制》“司空執(zhí)度度地……量地遠近,興事任力”,“興”為“作”義,指興建土木之事。戰(zhàn)國時期,秦較他國尤為重視土木、水利建設,興建工程設施較多。秦重視實用之學,關注技術因素,以及統(tǒng)一后修筑多種大型工程,由此可以獲得新的啟示。
抑商與秦地商賈。作者考察秦史上的著名商人,實際關切到商鞅是否壓抑商賈,“抑商”是否是秦經濟政策的核心等重大問題。本書提示“‘抑商’政策在秦行政方針中其實并不占據特別重要的地位。‘抑商’曾經是‘重農’的輔助策略,其力度遠不如漢初劉邦時代強勁。秦的‘市’曾經相當繁榮”,予人啟迪。我們認為,商鞅及其學派承認農、商各有功用,反對的主要是棄農從商?!渡叹龝?middot;弱民》云“農、商、官三者,國之常食官也。農辟地。商致物。官法民”。考慮到秦向來重視對國有資源及官府手工業(yè)的掌控,所批評的“商賈之士”或偏重個體經營群體。而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岳麓書院藏秦簡都發(fā)現(xiàn)了《關市律》,說明秦注重對商賈的管理及控制,而非壓抑。
劉統(tǒng)曾說“歷史中最生動的是人物,人物最生動的情節(jié)來自關鍵時刻”。商鞅、宣太后、甘羅、白起、鄭國、呂不韋、始皇帝、李斯、趙佗、孔鮒在歷史的關鍵時刻、個人的關鍵時刻,作出了重要選擇,開展了積極實踐,共同繪寫出秦史的斑斕畫卷。二千年前,太史公發(fā)掘紀傳體之優(yōu)長,通古今之變。今學人細加考論,拭去舊塵,重彰往昔人物的風采。
作者:孫聞博
資料來源:中國新聞網